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
——艾青:《我爱这土地》
1、昭陵春晓
最初知道昭阳侯城这个地方,是在二十多年前了。
那时候刚从学校毕业,在县文化馆做文艺辅导工作,和一帮文学青年整天弄一堆自己也不懂的朦胧诗、意识流什么的。记得有一个姓赵的残疾青年,很是勤奋,想通过文学改变自己的命运,他的家就在黄陂桥乡的同意村。聊天时,就说起村里有个地方是古代的王城,我想象,既是王城,应是舞榭歌台、秦砖汉瓦,何等恢宏吧!后来读县志府志,知道在2000多年前,长沙王刘建德的儿子刘赏就封侯在这里,名曰昭阳侯国。据说侯城的格局是仿京城长安而建的,那个金戈铁马,风卷旗杨,黄尘漫日的大汉王朝,是何等的气吞山河,这个昭阳侯城一定也是雕栏画栋,金碧辉煌吧!虽然我不知道泱泱大汉王朝,封了多少侯,但这些王室宗胄,从千里迢迢的长安,来到当时还算未开化的昭陵,一定不会亏待自己,建几间草堂栖身吧,虽然那时没有“汤臣一品”,但京城长安的繁华,应该给这个公子哥留下了深刻的记忆。也许是在汉代的某一个春天,王室公子刘赏在兵丁和丫环的簇拥下,一路游玩,从长沙来到陌生的昭陵,这是一次完全陌生的旅行,对于他来说,也是需要勇气。
我真正认识昭阳陵侯城,却是在去年的初春,曾经的多少繁华,如今只剩下一段段残缺的土墙和荒凉的梨园,在我眼前的废墟,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些留在废墟深处的舞榭歌台和轻歌曼舞。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,如今只有断垣残壁和含苞待放的梨树。一种历史的悲凉和沧桑涌上心头。那个时候,从初春到暮春,我几乎每天下午都来这个地方,不知道是凭吊还是赏春。我完整地见证了一朵梨花短暂的生命过程,从枝间的一点新绿到羞涩的花蕾,从含苞待放到灿烂开放,从雨打残花到香消玉陨,碾落成泥,其实,人生的过程何尝又不是这样。想必当年的昭阳侯来到这里的时候,也是弱冠之年吧,青春年少,白衣飘飘,带着那个时候的理想,在这片土地上生息,然后衰老死亡,最后融入这片土地。他沉吟过什么,他思索过什么,他有什么爱恨情仇,如今都无法知晓了,都湮没在这块土地的深处了,融入了这块土地,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,但肯定青春过、灿烂过。他的青春就象这朵梨花一样灿烂,他也许就是我们某个人的祖先,经过无数次传承的血液,仍然在我们的血管中流淌。
暮春的一个下午,我又一次来到了昭阳侯城遗址,昨夜一夜风雨,满园梨花,落英缤纷,“欲黄昏、雨打梨花深闭门”,当我还为暮春的情景伤感时,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吸引了我的眼光,女孩红衣白裤,像翩翩飞于花丛中的蝴蝶,一园梨花顿时生动起来,女孩像个训练有素的模特,不断摆动各种POSS,要其母亲拍照。女孩的笑容是那样的自然和天真。我因春天逝去而略带伤感的心情,也随之释然开来。在这个有着沉重历史积淀的侯城遗址。时间是没缝隙的,从大汉王朝走来的秦关汉月,已沐浴在21世纪和煦的春风里。远处县城的高楼,已是华灯初上,流光溢彩。不远处传来的推土机的轰鸣,那是那条叫昭阳的大道正在施工。不久的将来,在古昭阳侯城的旁边,将会崛起一座叫生态产业园的新城。当历史与现代,遗址与新城在这里交汇的时候,我们才会真正感到什么叫做沧海桑田,生活从来就是更迭,昭阳侯城,将会以一种平民化的方式,迎来它的新生。
2、洪桥寻根
洪桥是一座桥。
网友沈约是这样描述留在儿时中记忆的:
小小的桥,石板桥,盖着木结构的长廊,无论归来还是远去都要行过这里。桥头是深深的巷子,巷子两边是古朴的木结构瓦房,巷子是石板路,幽青的石板路……
这里说的洪桥,就是邵东范家山镇的洪桥铺,背依百里巍巍龙山,头枕沃野千顷的西洋江田陇,古时的洪桥铺是宝庆(邵阳)通往潭州(长沙)“大东路”的重要节点,当时的民谣道:鸡叫三遍呷早饭,走出东门冒天光,青龙桥上打一转,石井栏杆到雀塘,洪桥铺上打中餐,行到黑田夜晚香。洪桥铺扼守宝庆古城东大门,因桥成市,是明清时期名震湘西南的工商重镇。
深秋时节,我站在洪桥桥头,抚摸这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的青石桥沿石,看着青石板铺就的古驿道蜿蜒伸向远方,桥下的西洋江,没有了春日里咨意泛滥的模样,像一个温顺的少女,细细地流过,眼前的古驿道上,残存留深深的车辙,让人感觉到它曾经的繁华,仿佛看到烟帮、马帮、盐帮、官员、挑夫、妓者,如过江之鲫,从桥上涌过,巷子里德新和,洪福栈,义光染坊等生意红火,人来人往……
明清时期,资本主义经济开始在这块土地上萌芽,那时候,廉桥的药材、范家山的笔墨、佘田桥的土纸、仙槎桥的刀剪、火厂坪的铁钉已小有名气,也源源不断通过洪桥运往湘西云贵四川等地,虽然历代王朝推行“崇农抑商”政策,但邵东人善于经商的禀赋,像春天里拱出大地的一抹新绿,星星点点,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,展示其顽强的生命力。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洪桥,就是邵东商人,邵东商道最初的精神家园。
邵东商业文化的传统,通过洪桥这一斑而窥见其全部,从明清时期的手工制造,到民国初年的挑着铁货,食盐上广西、四川、即使割“资本主义尾巴”的年代,邵东商人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坚守着。改革开放以后,更是得到了巨大的发展,从东风路的摆地摊,到火厂光球场集市的兴旺,再到工业品市场的兴起,彰显着一条曲折但更是顽强的轨迹,当然也不乏邵东商人的精明和狡诈。友人讲过一个邵东商人无本起家的经典故事,说是改革开放之初,一邵东人因无本钱经商,便与老婆商量,以每担谷12元的价格,卖掉家中的十担谷给邻县人,凑了200多元到县城买货上贵州,一个冬春下来竞赚得了3000多元。到了四五月青黄不接时节,又以每担20元的价格花200元买回了卖出的十担谷。邻县人道曰,邵东人真蠢,平白无故地让我赚80元。邵东人说,邻县人真蠢,给我保管了一个冬春,只出80元的保管费。我也弄不清到底是谁聪明谁蠢,只知道后来的结果,几年下来,这个邵东人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,而邻县人还在守着几亩薄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。
以前在一个单位提笔杆子爬格子的时候,有领导总结出邵东商人是逼出来的,带出来的,传出来的,总觉得形象是形象,但还不够深刻,没有从理论上解释清楚这一问题。后来,读了马克斯·韦伯的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》一书,仿佛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。这个和革命导师同姓、同种、同文、同籍的外国人和革命导师一样,揭示了资本主义为什么会在欧洲,而不是在亚洲最先产生,革命导师解剖了资本的残酷性,使我们看见了每一个英磅,美元和卢布上的血迹,而马克斯·韦伯则向世界阐明了资本主义产生的精神领域和文化家园。
在洪桥这个地方,透过青石板路,依稀可见的老宗号商铺,我们寻到了一条邵商源远流长的轨迹和精神家园。
现在的邵东商人已遍布全国各地和东南亚,“哪里有市场,哪里有邵东人”是其生动形象的写照,有富甲三湘的曾氏家族,有开疆辟土的刘国忠,也有在本土叱咤风云的邓国强、刘祖社。一个冬日的夜晚,我路过红岭路一个背街的小巷,四周的门面早已关门,但仍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食品店亮着灯,一个年方20的小伙子还忙着招呼客人,看着他冻红的手,口里冒出的热气在灯下袅袅升腾,谁又敢否定,十年后,二十年后,这个小伙子说不定也会成为又一个王永庆,李嘉诚?
邵东商人的精神是什么,或者说邵东商道是什么,是对市场有着猎豹般的敏感,抑或是象耕牛一样,默默地吃苦耐劳,还是狐狸般的聪明狡猾,也许都是,也许不全是,从洪桥铺,我们寻觅到了这种历史的传承。它象空气象水,弥漫于我们的生活空间,象细胞象血液,在邵东人的体内,繁衍奔流。不久前,在台湾出生的美籍华人、修正药业总裁曹荣华先生回乡,这位吃洋面包长大的博士,在未曾谋面过的父辈的故乡,竟也迅速地找到了认同感,因为同样他骨子里流淌着邵东人的血。
因此,洪桥不仅仅是一座桥,它承载太多邵东商人过去和荣耀、光荣和梦想,说它是邵东商人的圣地,是邵东商人的麦加,一点也不为过。
3、九龙之魂
九龙岭是邵东西南方的一座山,海拔不高600多米,在一片低矮的丘陵中,突出一座山峰来,也可见其雄伟。写过《爱莲说》的周敦颐在此读过书,留下了洗墨池的遗迹,据说早年间林木茂盛,到后来大跃进,山上树木破坏殆尽,仅存的三棵大杉树,一直铁骨钢筋,昂首向天,其中一棵,遭雷击而死,仍三十年不倒,倒而三十年不朽,颇像沙漠的胡杨。
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。九龙岭上最耀眼的不是风景,而是这片山水养育的人,说到九龙岭,不能不说九龙岭下的人,有三个人不得不说,这便是贺金声、贺绿汀、严怪愚。
贺金声的家,在九龙岭下二十余里的峦山岭,27岁中秀才,后屡试不中。在乡间做乡绅,由于豪侠仗义,又知书明理,很自然成为当地的民间领袖。1897年,湘中大旱。饿殍遍野,秀才出身的贺金声率饥民揭竿而起。民国政府的外交部长蒋延黻在自传里描述过,贺金声兵败被杀后,首级运回家乡,蒋延黻和父亲一起看贺金声的首级,当时,大家都把贺金声看成是大英雄。据说,贺金声被押解在双峰青树坪时,湖南巡抚俞廉三亲以利诱之,贺金声视死如归,并自撰挽联:视死早如归,说甚么力锯鼎烹,使人胆寒;一身安足惜,只天下颠连困苦,令我伤心。
在小农经济和传统文化被外国经济和文化势力冲得七零八乱的20世纪初期,象贺金声这样胸怀大志、不甘平庸,却又生不逢时的农村青年,人生的道路注定会越走越窄。象这样的人,不为朝庭重用,就必然是民间领袖。贺金声是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乡土英雄,他无法超越历史的局限,但他的铮铮铁骨,他的英雄气概,是我们不能忘怀的。乡民纪念英雄的方式便是修庙,贺金声祠已成为邵东名胜之一,而“贺大人”则成为了有求必应的神。
九龙岭下第二个不得不谈的人是贺绿汀,出生在九龙岭脚下的贺绿汀,不仅是蜚声中外的大音乐家,更是被时任总书记江泽民称之为“硬骨头音乐家”,著名学者王元化称贺绿汀是“铁骨铮铮抒天地正气”。面对大跃进中的拆门拆窗、大炼钢铁的疯狂闹剧,他凭着做人的良心,上书中央,批评“大办食堂”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高产”。即便是到了“史无前例”的文化大革命,他作为“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”揪斗,身陷囹圄,仍然刚正不阿,一身正气,灭门九族也不屈服。1968年4月25日,上海召开批斗贺绿汀的电视直播大会,造反派教训他,“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”,贺绿汀在会上则针锋相对回击,这使张春桥不得不中途叫停电视直播,贺绿汀20多岁的女儿贺晓秋,选择以煤气自杀的方式来反抗“四人帮”的暴行,一个有着邵东人血统的青春女子,以这种刚烈的方式完成她对邵东人的诠释。贺绿汀的硬,不畏强暴,与贺金声的视死如归,是一脉相承。
第三个要说的人是严怪愚,严怪愚的家与贺绿汀的家,相距不足十余里,贺绿汀是严的启蒙老师。严怪愚做的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就是揭露汪精卫投乱叛国,1939年12月,汪精卫投靠日本,发表了臭名昭著的“艳电”,但国民党政府封锁消息,重庆各报慑于淫威,不敢见报,严怪愚知之后,大呼“可耻!可耻!真是民族败类”,在《力报》首发《汪精卫叛国投乱前后》一稿。严怪愚因其果敢壮举,赢得了“新闻勇士”的美誉。严怪愚的儿子严农,是大学教授,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,但正是这个读书人,数十年呼吁修建怀(化)邵(阳)衡(阳)铁路,上书朱镕基总理,如今,怀邵衡美梦成真,也是可告慰这位刚直的老人。
说到九龙岭下的人硬,其实不光是这些名人有铮铮铁骨,普通老百姓也是宁折不弯。我一同事,祖籍九龙岭脚下。朋友间打牌赌点小钱,邵东的规矩是最后一盘可以不结,但这位仁兄却不这样,每次最后一盘,只要输了,就一五一十,全数付清,别人笑他蠢,他眼睛一瞪,做人何能贪此小利。上世纪90年代,邻村有人在贵州某县搞建筑,承包工程自然会有些三六九的招数,结果检察院把他找去“喝茶”了,七天八夜,灯光照也好,不睡觉也罢,十八般武艺用完,只差没“法西斯”了,这位仁兄硬是没说一个字,立马名声传遍整个小城,好些人还主动找上门来。他几乎垄断了小城的建筑市场,后来更是名震了黔东南,成了贵州的“建筑王”。
与友人聊天,说到邵东人的性格,友人说地域不同,使邵东人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差别,九龙岭的人硬,即便做生意,也是卖铁货,硬梆梆;杉树坪的人智,东瓜桥上卖大粪,手抓大粪口里呷,敢当面糊弄城里人;楮塘铺的人狡,一场“非典”,别人得病,却让廉桥市场的假药、脚货卖光,发非典财;水井头的人勇,邵东城里的黑帮,大多有其背景;五里牌人勤,作的豆腐慈菇名扬天下;灵官殿人实,红白喜事办酒席,全部拿回去一点不浪费,等等,不一而足。也许,正是这种性格的集合,才是一个完整的邵东人,聪慧和愚钝,变革和守旧,理性和激情,开放与排外,崇文和尚武,愚昧和文明,才构成一个完整的邵东。
明天,我想邀三五个好友,再上九龙岭,看看那被雷击而死的杉树是否长出新苗,如涅槃的凤凰一样浴火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