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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庆辉散文专辑

    交学费

  又是一年九月一,女儿要上五年级了。教室里,众多家长和学生围着班主任。部分家长颇有微词:“什么义务教育,哪有这么高的学费?”“我们那时没说是义务教育,学费才几块十几块。”看着手中白花花的银子飞到老师手中,我也免不了有点心痛,但随即又释然:这点学费我还是交得起的。

  不是我比其他家长有钱,我不过是一介贫穷书生,充其量也不过是卑微的刀笔小吏,可怜的一点收入是无法和那些老板家长们比的。我感到高兴的是,我比我的老父亲要略微强些:我能及时给儿女交学费了。

 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,正是我启蒙上学的第一天,二姐拉着我的小手,同时走进了教室(她和我同班)。我还清晰地记得,那一期的学费是每人四块。但父亲并未及时给我们交学费,全班三十几人中大约有十八九人也同样如此,山村的贫穷造就了大批的“穷二代”。以后,老师隔三差五就在班上点名催缴学费,第一期如此,以后的九期也从不例外。无可奈何时,老师也免不了要讲一些难听的话。起初我们这些欠学费的学生听后有些脸红,回家后赶忙向父亲大人报告,但父亲冷严的眼神总是让我胆战心惊。后来,我与二姐再不吱声了,谁叫老师是我们的堂伯父,学费的事,你们老哥俩去商量吧。

  但进入初中后,就不再是这么一回事了,老师不再是我们家的亲戚了。父亲手头紧时,便说先给我交学费,二姐的学费暂欠着,这是明显的重男轻女,我坚决反对。那时,每逢开学,我发现父亲的脸总是黑青的,吓得我们在家大气都不敢出。但正是这种苦难,激发了我的斗志,我暗暗发誓,不能再让我的儿女受这窝囊气了。

  但为小妹交学费的事,却成了我心头永恒的伤痛。那年,我大二,小妹高二。贫穷的父亲不容商量宣布小妹弃学。我与父亲大吵了一场,但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。于是我再次拿出借来的五百元交给小妹,劝她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梦想。但从小听话的小妹这次却一反常态,任我磨破嘴皮也不愿上学了。气急之下,我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。这是我最后一次打她了,以前,她不听我的指示我常常不讲理地打她,乖顺的她挨揍后总能服从。但这次却是例外,小妹毅然投向打工大军。贫穷,使我们这些山里娃山里妹的奋斗梦想化成虚幻。而后,看着那些家庭条件较好的儿女不愿上学,我不是惋惜,而是有点莫名的痛恨。

  白驹过隙间,昔日的山里娃全都为人父为人母了,我们的儿女全都上学了。早已缷下重担的父亲常常打电话咨询孙辈的上学情况,听到学费数字时,总会呢喃一句:咋这么贵?

  樟树坝·老屋

  近几日晚上,我总在梦中被妻推醒,她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伤心事要哭?

  原来,我一合上眼,总是梦见樟树坝,梦见了樟树坝边的老土砖屋:那是我母亲的生身之地,是我外公外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,更是舅父71年生命寄托之所。如今,人去屋空,物是人非,往事历历,我怎不感到怆然?在梦中,我见到多是舅父盖棺前的样子:因胃出血去世的他安详地躺在棺里,嘴唇边、鼻孔边还有一点未擦去的黑色血迹......外婆的话语总在我耳边响起:你舅是个好人,我走后你们要好好看待他,他没有儿女,他死后你帮他打幡子好吗?

  樟树坝并非一个大水利工程,但却承担着下游三五十亩水田的灌溉任务。每逢双抢季节,总有几十位村民在此守水,晚上更是热闹异常,村民们在此摇扇纳凉、谈古论今,舅父总搬出长条椿凳给大家坐,并乐呵呵地倾听且陪坐到深夜,没上过一天学的他从不看书看报看电视,却在此学到了一些浅陋的历史知识和一些新闻时事。

  舅父为人善良、奉亲至孝、却命运凄苦。他生于1938年秋天,出生不久就被父母也就是我的大外公和大外婆抱着躲避日本瘟疫。更惨的是,在他满周岁后不久,他的母亲就去世了。据说在躲避日本鬼子骚扰的恐慌中,晚上她在家后石阶上洗澡时又被山上的老虎所惊吓,不久就撒手人鬟了。为谋生计,他的父兄撇下他外出逃难了。从此,他就被他的三叔(我的外公)收养,成为外公的养儿。在舅父16岁那年,大舅来信了,他在黔阳地区谋到了一份较好的工作,希望他能去团聚并在那儿工作扎根。在外公的“威逼”与“押送”下,他见到了失散了15年的哥哥。但外公回来不久,他也偷偷地逃回来了。外公骂他没出息也不回嘴。后来,村邻探得真相后嘘唏不矣:叔婶抚养他成人不易,他要留在身边报答他们。叔婶只有三个女儿,没有儿子,我要为他撑起这个家。舅父独身,但并不是没结过婚。据说年轻气盛时他常和舅妈拌嘴,怪她不孝顺父母。后在外婆主张下,他们离婚了,从此舅父光棍一生。村邻们都怪我外婆多事,外婆也后悔余生,可舅父嘴里没出现过半句怨言。只在2000年冬天外婆去世时,他凄然长叹:婶啊,你死后有我打幡子有我来埋葬你,可我死后有谁来为我打幡子有谁来安葬呢?

  外婆可能也觉得自己错得太深,可已无法挽回。94年国庆我放假回家,她拿出压箱底的一张百元大钞给我,嘱咐我:你上大学了,会有大出息的,日后要好好看待舅舅。外婆郑重地第一次求我,舅舅死后你给他打幡子好吗?按照农村习俗,亲人死后,要由孝子打幡子,舅父没儿女,他的身后事就成了外婆的心病。外婆去世前两月,我去看望了她,她无力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着我:好好看待舅舅,他百年后你帮他打幡子!可遗憾的是,我两次都没正面答应外婆,我知道一点点农村习俗:我虽是舅父最亲的下一代之一,是最大的外甥,可我和他并非一个姓,他的本家可能不会同意,我的父亲也不一定会同意。2009年12月25日,舅父走了,象冬天的一株枯草,安静地走完了生命征程。当我赶到时,他的本家已安排我的一位堂舅的8岁儿子打幡子,由他充当孝子在堂前祭奠。我不敢说出外婆的遗愿,我担心说出后有人会说我是觊觎舅父的遗产。但在那天深夜,我还是忍不住对小姨和父亲单独说了,他们却并不惊讶,也许早有预料,只是都不想说出来吧。何况这事舅父的本家们已做出另外的安排。但我却无法释然,我愧对外婆遗言,愧对舅父厚爱。

  大姨哭得最伤心,她是我二外公的女儿,象舅父一样,也在不到两岁时就丧母了,都是由我的外公外婆抚养成人。相同的童年命运,使她号啕大哭。可她哭得更多是诉说舅父劳累一生:舅父一生唯勤,少时帮助外公每年打下整窑的地爪。他家的水田旱地从未抛过荒。每次我们帮他抢收,中餐时他总还在转悠。正因为他从不按时就餐,他落下严重的胃病,再加上爱喝酒抽烟,他最终倒在了胃病上。村邻们说,他死前两天还在山上砍竹子。大姨痛哭:哥呀,你不拼命地劳作,肯定不会过早离世。隔壁年近90岁李姓阿婆也痛哭不已:十几年前她唯一的儿子患癌症去世了,儿媳改嫁了,今年18岁的孙子也外出打工了。舅父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帮她家挑好水,生起火。神智不怎么清楚的老人正在纳闷这两天怎么没来给她帮忙时,她听到了隔壁的锣鼓鞭炮声。明白后她哭得比儿子去世时更为伤心:侄儿啊,你走了我靠谁?

  我曾在舅父家住过近一年,这可能是我们爷儿俩感情远超他和其他甥儿的主要原因吧。樟树坝边留下了我四岁时的身影,舅父的床上可能曾有我多次溺床的痕迹。当我上班赚钱时,送他一点东西或钱,他总是设法回赠于我,或在正月时发红包给我的女儿,真让我拿他没办法。2005年,我为67岁的他争取到了吃五保的资格时,他总是逢人就夸他的甥儿如何如何关心他。2007年,他大病了一场,我陪他去了几次大医院,并于年底在镇民政办为他申请了200元救助金,他就与人说:没有这个甥儿,我肯定去见马克思了。

  舅父去世前一天晚上,我与父亲谈起了他,父亲说舅舅身体很好,先几天还到过我老家,能喝半斤多米酒,吃下两碗米饭。我顿感不妙: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?父亲顿时愕然。但第二天下午六点,我就接到了母亲传来的噩耗:舅父于半小时前与世长辞了!

  舅父的棺木在杂乱的鞭炮声中下到黄土地里,他就陪伴在我外婆的旁边。那儿与樟树坝边的老屋遥遥相对。可老屋从此永远地空了。小姨问我是不是也来一起给舅父七七圆(去世后第49天)祭奠时,我黯然不语,这是伤心地,我怕控制不了泪水。

  可我无法忘怀樟树坝,忘却那两三间老土砖屋,它常出现在我梦里,外公外婆舅父的音容笑貌也总一并浮现。

  回忆祖母

  祖母离开我们快八年了。她去世时,我的小女儿还不到半岁。小家伙对曾祖母是没有什么印象,但我却时常梦见祖母,清晰而似又模糊。

  祖母于民国十一年出生在一个官宦地主家庭,祖上曾有几代是清朝的大官。她的娘家大院—荫家堂,始建于清朝中期,是有名的江南民居,去年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,现正在申报国保单位。在我的记忆里,祖母绝少提及她的娘家。听父母以及更老的前辈们说,祖母的母亲是来自云南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穷苦人家,她嫁给祖母的父亲,成为小妾之一,可命运之神并未关照她,只生了三个女孩的她在家中并没有多少地位。可能是家道败落,抑或只是小姨太所生的女儿不被看重,在抗日烽火连绵的岁月里,祖母坐着一顶小花轿简单地嫁到我爷爷家。但据说祖母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却全是传奇式人物,都曾是国民党军官,其中一位还是黄埔军校较早期的学员。解放前,他们都随军去了台湾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祖母有一位侄子回大陆探亲,遗憾的是他们姑侄却未曾谋面。

  祖母识书有限,但十分达礼。以至村内的老人现在回忆起她都说是真正的大家闺秀。她的脾气温和,与大小姑子相处十分融洽。我爷爷有两姐三妹,祖母嫁过来时,还有三个小姑子还未成年,而我的曾祖父母均已过世。长嫂当母,祖母含辛茹苦地抚养小姑子直至她们全都嫁人。深厚的姑嫂感情,使她们在人生几十年比亲姐妹还亲。那时,每逢正月初一,祖母家总是门庭若市,姑奶奶们全都带着儿孙前来拜年。而我祖母与她同父共母的大姐和小妹来往却并不太多。

  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,祖母的出身不可避免地为她带来了厄运。祖父家被划为“破产地主”,祖母被人唤作“地主婆”。要不是祖父家的几亩薄地在解放前因为生计卖掉了,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了。红卫兵们几次来操家,企图翻出金银首饰之类,但都是失望而归。只是有一次趁我祖父不在家把他练武的器械抢走了,至今也不见踪影。祖母对此除了流泪,却总无只言片语。听人说那器械是同盟会贺金声的保镖刘大鹏传下来的,要是能找着,在今天可能也算得上是文物了。

  祖母疼爱孩子,育有两女两男,遗憾的是小姑妈却在文革不久就病逝了。祖母很喜欢我们这些孙子,每逢过生日,她总要送来十来个鸡蛋和一些猪肉。我这个“长孙”,更是她的心头肉,每逢亲戚家办酒席,她总是要带上我这个小尾巴。祖母的厨艺很好,经常做一些可口的菜给我们吃。我们犯小错误了,她总是保护伞,能让我们逃过父亲的耳光。但在我四岁时的某天,不知什么原因,父亲给了一记大耳光,嫩嫩的小脸上深深地显示五个指印。祖母搂着我,心疼了半天,还流下了眼泪。有次祖母带我去山边扯猪草,我不小心摔了一跤,脸上鲜血直流,吓得祖母抱起我就沿着山路直奔三里外的赤脚医生家。弱小的她真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力气。

  祖母很勤劳,做事也极认真。看她劳动时的样子,谁也不会把她与一个大家闺秀联想到一起。我们学插田时,总爱用她扯的秧,她的秧比别人的齐整,分起蔸来轻松得多。1989年祖父去世后,祖母还坚持一个人生活,独自劳作。有时还把她种的菜送给我家和叔叔家。

  1998年,我大学毕业了,祖母也终于住到我们家。她看到我失业了,郁郁寡欢,说不上大道理,但总要勉励我几句。后来我到外面打工了,当父母谈及我的有关情况时,她总是乐呵呵的倾听。我每次回家买点东西给她,她总也舍不得吃用,经常拿给别人看:我孙子又买东西给我了,真孝顺!我妻给她买的用来捂脚的热水袋,她也经常拿出来向老人们炫耀:这是我孙媳妇给我买的呢!

  遗憾的是,我结婚时,祖母却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出席我的酒宴。而我回家的次数也少得可怜。生下小女孩后,更是半年才回家一次。父母常常打电话给我说祖母想我们,更想看看她的曾孙子。2001年的冬天,我与妻带着才五个月大的小女儿回家探望。祖母此时已病入膏肓,双目无神,但看到我的小女孩时,眼睛里却放出了兴奋的光芒。这是祖母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她的曾孙,也是最后一次了。10天后,祖母与世长辞。当我看到她身边还放着那个捂脚的热水袋时,不禁潸然泪下。

  祖母就这样走完了她的79年人生历程。劳累、压抑而清贫。她处世低调的品性深深地影响着我们。祖母过世后,我总不愿相信她已离开我们,好几次回家,我都脱口而出:“奶奶,我回来了!”惹得母亲泪痕满面。

  愿祖母地下安息!

  刘庆辉,男,1974年生,中共党员,堡面前乡人。1998年毕业于湖南商学院,企业管理本科专业,获经济学学士学位。现为县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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